文/林奕華 什麼是「現象」?許多年前,香港人一窩蜂排隊買葡撻可算一種。這個現象的來龍去脈前因後果可以怎樣被看清楚,或套句學者的說法 ——「解構」?如果引用近日香港科技大學「知識無限」講座系列的做法,便是由一位會與葡撻對話的教授出面,先在愛好(或起碼對它有興趣)的學生面前發表一番「葡撻不是蛋撻,但不代表蛋撻高於葡撻」的政治正確論調,繼而請出叫座上人無不因聞到熱辣辣香味而垂涎欲滴的新鮮葡撻現身說法,回答有關問題如:(一)你知道愛吃你的人有哪些共同特色?(二)你是否覺得愛吃你的人都因為喜歡在味蕾上得到愉悅?(三)愛吃葡撻同反叛有冇關係?(四)對於我冇吃葡撻,你有乜 comment? 上述文字,當然因為葡撻不會說話而顯得「一派胡扯」,十分無稽。但作為比喻,它的真正荒誕之處,其實不在被要求提供答案的一位是「人」還是「物件」,卻是在於,它是「現象」的焦點而非根源,真要查究它為何受歡迎,米克峰是不是應該掉向排隊的人群,不是葡撻? 把這比喻套回眼前科技大學邀請李小良教授「解構周秀娜現象」的事件來看,荒誕程度可能不遑多讓:周小姐到底是人不是葡撻,所以在幾百雙眼睛(七成是男生)的緊盯下,她並未像翌日傳媒報導般「答非所問」 ——是否能言善道當作別論,但從新聞片段所見,她絕不是《美女廚房》中「無知等於可愛」的典型美少女,也不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 smart ass兒女,她只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身上那襲密實黑裙和珍珠項鍊表達了她對學術場合的尊重,配合不會低於廿四歲身份而又未致過於「老積」的見招拆招 ——你可以說,就把這廿來分鐘視作「面試」,我看不到周秀娜有哪裏不合格。 相反的,在訪問者身上卻讓人看見「周秀娜現象」的明顯影響 ——他是不是有點太緊張? 緊張,可以是導致訪問失去焦點及被形容為「廢噏」(一無是處)的主因,也就是明明「一代o靚模」就在眼前,訪問者卻有若「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沒法掌握對話的重心,漸漸使自己看來語無倫次,有點像「中邪」:根據紀錄,他重覆三次要求周秀娜回答「你快唔快樂?」,又在周表示「我好後悔冇好好讀書」後冒出「無厘頭」一句:「對於我冇睇 show(剃鬚?),你有乜 comment?」 比較之下,周秀娜的回答證明了兩人之間還有一個是清醒的:「教授我好難 comment你。」(部份人拍手) 科技大學提出以「周秀娜回應周秀娜現象」的「論據」,是由「通識」角度切入,「讓年輕一代對今日社會千奇百怪的現象多一份認識和思考」。因此,對外發放的新聞稿上清楚列出「具啟發性」的問題如下:「 ……比較難答的是(一)點解你要行性感?(二)點解你要出攬枕?(三)你覺唔覺得用出售惹人遐思嘅攬枕作個人宣傳傷風敗德,教壞細路?你認為 ??模現象到底係乜嘢現象? ??模現象係唔係偷窺文化、情色文化嘅伸延?以前很多人只可以關在房間內看三級或接近三級的雜誌,但今日可以在公營機構舉辦的書展,義無反顧,公然詳閱性感、露肉的 ??模寫真,甚至搶購人型攬枕,對此發展,你會感到高興、興奮、無知覺?其實你做性感 ??模是否為了搵快錢?還是覺得自己實在是性感尤物,因此不宜暴殄天物,所以勇於 show胸露肉,讓知音人飽覽共享?做 ??模要付出乜嘢代價?畀人評頭品足,惡言相向,你又如何自處?唔做 ??模,你還會做乜?」 最後一題的「還」字說明了周秀娜將逃不出這場訪問還未開始便有了結論的「宿命」 ——一切答案,根本藏在問題的暗示中。 o靚模的代價?就是「畀人評頭品足,惡言相向」;點解要行性感,出攬枕?「搵快錢。」;o靚模現象,係乜嘢現象?「傷風敗德,教壞細路」;對此發展,你會感到高興、興奮、無知覺? ——最後沒有在「解構」過程中出現的這一題,後來與李教授重覆三之的「你快不快樂」可說殊途同歸:表面很開放,但是在連串的指桑罵槐之後 ——儼如香港本來乃善良社會,是周秀娜的忽然出現如一粒老鼠屎攪壞一鍋粥 ——加上「咁你有冇衝動同慾望梳理自己?好好了解自己?」作為注解,借「解構」為名的這場活動的潛伏目的才算曝光 ——傳教士氣味撲面而來,是有人「見義勇為」,因為有人要「被拯救」。 李教授沒有提出科大一早擬定的「問題」,不知道可是也覺得堂堂學府在 探究學術時不單照搬《志雲飯局》的問題模式,連「笑裏藏刀」也一併受落,是無助於「 刺激學生思考」。但是容許我再次以「現象」一詞的定義來印證這次「解構」的意義:既然周秀娜沒有為爭睹自己的風采,搶購自己的攬枕而引起社會關注,為什麼我們 ——或學者如李教授 ——不是把問題設置在對周秀娜有反應(不管正面或負面)的人士身上,反而要她來替別人的 desperateness扛起責任,負荊請罪?就以「你快不快樂?」這個問題來說,為何不是向支持或聲討這位「十二年才逢一閏」(上一個因大胸而成功升級香港人熱門話題的女藝人已是彭丹)的,使她得以成為「現象」的香港人發問,以求能更快達到了解「現象」為何得以成形,以至瘋魔青少年的因素到底在哪? 然而真要香港人拿起周秀娜做鏡子照自己,大多數人便會覺得「沒有什麼是新鮮的,所以根本沒有什麼值得『自我解構』」 ——還不是這地方總把「性」看成是(一)籌碼;(二)威脅;(三)與人格發展和心靈素質沒必然關係的洩慾行為,所以,儘管有此需要,但不論得到或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性」,香港人大多不願意承認「性」對自己的重要性。於是,每當被抑壓的性慾受到(市場的)刺激,有「問題」的一定是外在的誘惑而不是內心深處的自己。 科大勞師動眾請來「慾望」 ——明顯是「少男殺手」的周秀娜 ——但沒有由學生來訪問 她——教授大可藉鼓勵互動,讓學生通過觀察、分析,從而明白性幻想對象與自己的心理活動有何關係 ——卻是教授「親自出馬」,或是在我眼中的「墮馬」,只讓我再次看見所謂的通識教育只是處於追求把學問外在化的階段。這種教育方式,既不會令學生真能做到如李教授要求周秀娜的「你有冇慾望同衝動梳理自己」,相反,不斷尋找名目來要求別人怎樣怎樣,其實是逃避面對自己的需要。假如當日李教授換個位置 讓周秀娜訪問作為對她有慾望的男性的他 怎樣看她和自己,他便是示範了學者什麼該有(通常都沒有)和不該有:前者是「勇氣」,後者是「虛偽」。 至於社會輿論對於周秀娜以「成功人士」身份進入大學這麼「神聖」的場所的是耶非耶,當然又是虛偽與勢利的迷思在充滿身份地位焦慮的人群中發生效應。第一,把「成功」看作宗教的人自然不會接受「性幻想對象」一樣可以「行行出狀元」。第二,正如前述,借「學術之名」舉辦的活動也充斥着那許多的問題,包括漠視學生興趣的本質、社會的虛榮心理、媒體對「性」和「醜聞」的消費態度,弄出跡近鬧劇的這宗新聞事件 ——或只是市民賴以吹水的口水花 ——假如還要繼續盲目地給「大學」戴上神聖的光環, 只會使我百思莫解 :大學不能低俗化,難道把它神話化又不是問題?
我的後記:
對於o靚模,我一直沒有興趣談論太多,我總認為,每個人都有他/她的自由去做的事,喜歡的捧場,不喜歡的就乾脆揭到下一頁。
我認識Chrissie,她是我的學生,蠻喜歡她的專心和頭腦,看著她這一年來從去年寂寂無名到那時候的全城狂熱,我看到的是她真的希望自己做得更好,而並不只是“經理人叫她來學D野”。特別在書展那幾天,當她成為全城話題每天頭條報導的那兩個星期,她一星期還是有兩天晚來上我的課;課堂上,她從不會提起自己剛才所經歷的萬千焦點,相反我們還是在認真的在探討演技。
我也有看過那些暢銷的寫真集,在沙灘上也看到過不少青春少艾穿著三點色在模仿著那些相片擺甫士,有些旁人看得賞心悅目,有些看官則覺得噁心……我當然也會想起自己在那個年紀曾經在九龍公園拍過的那些長裙爆光照,這是自覺的所謂潮流,也是那個心態覺得自己一定要做的事。所以對於她們的行為,不能說好還是不好;問題是,拍照過後,我們的生活還有其他嗎?她們視這是興趣活動還是渴望一輯相片會為她帶來名聲財富?覺得谷胸性感就是事業唯一出路?甚至學會頭版上某些女星你一言我一語互相指罵就可得到報導,找個闊少就可插袋榮休,這將會是每一個少女夢寐以求的人生?
這是年輕一代的價值觀問題,我恐怕。這是他們對美麗人生的錯誤詮釋,我恐怕。
每一個地方也有情色文化,並不應該感到意外,我們這個社會要探討的不是到底還有多少個o靚模出現,而是,我們到底還有多少選擇。要關注的,是為什麼這種文化成為了社會上的主流甚至唯一。單手拍不響掌。所謂「o靚模現象」到底要被訪問的焦點該是o靚模,追捧者還是傳媒本身?
所以,我覺得林奕華這篇文章,好。